| 帥琳按: 先生是個愛思考的人,先生的文章常常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這是先生將他獨立的思想呈送到了讀者的面前。今年五月中旬先生應邀在溫州市圖書館做了一次演講,現在把這篇長長的演講稿送給關注並支持先生的博友品讀。 徐志摩和郁達夫︰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對寶貝 ——在溫州市圖書館的演講 感謝溫州市圖書館的邀請。 春節前,溫州晚報的闞興韻小姐就跟我聯系,問我能不能來溫州圖書館做一次演講,我說可以,原說春節過後就來的,一拖再拖,拖到現在。剛答應那幾天,心里還是有點感慨的。畢竟我不是什麼名氣如日中天的作家,甚至可說是個過了氣的作家,溫州人是最精明不過的,“有沒有搞錯啊?”當然我心里知道,是不會搞錯的。由不得就想,溫州市圖書館有高人,要不就是受了高人的指點。肯這麼遠叫韓某人來講演,沒點見識是不行的。誰家錢再多,也不會往溝里扔。 不久前,我看到一則消息,說中國社會科學院發布的《2009中國城市競爭力藍皮書》中,躋身文化競爭力榜首的不是歷史名城西安,也不是“人間天堂”甦杭,而是商業成就比其雁蕩山、楠溪江等宜人景色更讓人印象深刻的“經濟森林”溫州。文章說,這個消息公布後,好多人感到奇怪。我看了一點也不奇怪,覺得早就該是這樣了。理由很簡單,既然溫州經濟最發達,好多指標都在全國前列,溫州人最聰明,有東方猶太人之稱,那麼它在文化上,肯定也應當是排前列的,應當是最具文化競爭力的。我們的古人早就把這個道理說透了。春秋時的大政治家管仲就說過,“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知禮節,知榮辱,就是有文化。剛富了那會兒,也許還顧不上,還改不過來,時間長了,他怎麼會不追求文化品位,不講究道德風尚,文明程度? 再就是,我一直有個觀點,道德品質,說到底是個智商的問題。只有聰明人才會有好的道德品質。如果沒有特別大的外力的原因,每個人從小到大,受的教育都是要做個誠實的人,做個有德行的人,為什麼有的人後來就做到了,有的人就做不到呢?好多人都說是環境的原因,家庭的原因,我看,主要還是智力的原因。做壞事的人,智力總是差一些。有人說,那個小偷可聰明了,手一挨,鎖子就開了。我看還是不聰明,真正聰明,先不會做這個事。既然說溫州人是“東方的猶太人”,這麼聰明,他富了,怎麼會不注重品質的培養,文化的建設呢? 溫州要打造文化名城的品牌,學外國,學遠處,都可以,但千萬不要忘了就在浙江,在就溫州不遠的地方,就有兩個高人,值得溫州的文化人學習,效仿。 1987年春天,我去浙江一帶游玩,說得文明點,是文化考察,更氣派點,該說是南巡了。到了富陽,參觀郁達夫故居時,拜訪了郁達夫的長子郁天民先生,跟他聊了一兩個鐘頭,快結束的時候,他問我,二三十年代浙江出了那麼多的文化人,你知道他們有什麼共同的特點嗎?我說他們都才氣大,國學好,又留過洋。他說,你說的不對,他們有三個共同點,一是原來家庭都很富有,後來敗落了,二是父親早早死了,大都是由母親撫養大的,三是個子都不高。接著他舉了幾個例子,像魯迅,茅盾,豐子愷等人。當然,他主要是說他父親郁達夫的。回來後,越想越覺得天民先生的話有道理,後來我在幾個地方都講過這個事兒,把他的話概括為這樣三句︰家道中落,寡母撫孤,個子矮小。有個朋友受這個啟發,還寫了篇論文,叫《中國文化中的寡母撫孤現象》,他舉的例子中,浙江還有蔡元培、鄭振鐸、李叔同等文化名人。 這次去浙江考察,我還去海寧參觀了徐志摩的故居,王國維的故居,去烏鎮參觀了茅盾的故居,去石門參觀了豐子愷的故居。正是這次考察,讓我萌生了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想法,後來寫《李健吾傳》《徐志摩傳》等書,可以說,都與這次考察有點關系。當時最先想到的,是研究郁達夫,後來七事八事的耽擱,沒有寫出來,遲早還是要完成這個心願的。 這兩個人有什麼聯系,有什麼共同點呢? 一,同歲,同班同學。 郁達夫生于光緒二十二年(農歷丙申年)十一月初三,合公歷1896年12月7日。徐志摩生于光緒二十二年(農歷丙申年)十二月十三日,合公歷1897年1月15日。兩人只差一個月零幾天。過去中國不說公歷,像他們這樣舊歷同一年出生的,就是同庚,也就是同歲了。 1911年春,徐志摩考入杭州府中學堂,郁達夫也考上了,覺得費用太高,又考入嘉興府中學堂,第二學期開學後,嫌嘉興離家遠,又轉入杭州府中學堂,1912年春天離去,考入之江大學預科。也就是說,他們同學了半年。 徐志摩死得早,沒有留下什麼關于郁達夫的記載(有一些,很少),徐志摩死後,郁達夫寫過兩篇懷念文章,說到對徐志摩印象。郁達夫的印象是︰身體不高,臉面卻是很長,頭也生得特別大,戴著金邊近視眼鏡。平時不怎麼用功,考試總是得第一。實際上以少年時顯示的天賦來說,郁達夫一點都不比徐志摩差。上中學的時候,就以筆名在浙江省的報紙上發表舊體詩了。 二,都有留學經歷。 去的地方不同,郁達夫去的是日本,徐志摩去的是歐美。 1913年,郁達夫十七歲,還在杭州念書,9月間,哥哥要去日本考察,就跟上哥哥去了日本。第二年考入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獲得官費生資格。日本的高等學校相當中國的高中。當時清政府的留學政策是很高明的,在日本指定了五所高等學校,凡考上的就是官費生。後來又考上東京帝國大學,學的是經濟學。1922年7月畢業回國,前後十個年頭,整整九年。 徐志摩1914年中學畢業後,考入北京大學預科,1917年升入本科,第二年8月,自費赴美國留學,先入克拉克大學學歷史,畢業後考上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政治學,獲碩士學位。1920年9月赴英國,先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學習,後在劍橋大學王家學院學習。1922年9月回國。在美英兩國,待了整整四年。 注意一下,他們在國外學的都不是文學,一個是經濟學,一個是政治學。 三,回國後,都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成為某一文學領域的頂級人物。 先說郁達夫。1921年還在日本,就有小說《銀灰色的死》在國內報紙發表。同年9月回國籌辦《創造》季刊,10月小說集《沉淪》出版。1922年春,返回日本參加畢業考試,夏天正式回國。回來後,接連發表許多小說,成為紅極一時的小說家。1927年開始出版《達夫全集》,當時不過三十一歲。《沉淪》是中國第一部新文學小說集,比魯迅的小說集《吶喊》還要早一年。 徐志摩回國後,很快就以《康橋再會吧》等詩作震驚文壇,1925年出版詩集《志摩的詩》,是胡適《嘗試集》之後,最有影響的一部新詩詩集,一舉奠定頂級詩人的地位。 四,兩人都創建了中國新文學史上著名的文學社團。 郁達夫和郭沫若、成仿吾等人,1922年組建了創造社,出版《創造》季刊,為中國新文學史上最具活力的一個文學社團。成員多為有留日背景的知識分子。 徐志摩和胡適等人,1923年在北京組建了新月社,1927年後轉移到上海,出版《新月》雜志,發展為“新月派”。成員多為有留學歐美背景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 五,兩人都有轟動一時的婚戀事件。 先說徐志摩。1915年與張幼儀結婚,1922年在德國離婚,年底回國後正式登報聲明。這次離婚,被認為是中國第一起新式離婚案。 與中國著名的才女林徽因有戀情,未能結婚,林對徐一直懷著深情。 1923年與當時北京名媛陸小曼相戀,1926年,陸與前夫離婚後,和徐結婚。 這三個女人,都是出身名門。 張家是中醫世家。為了給女兒辦嫁妝,派專人去歐洲采購,同時派六哥監督。出嫁時,嫁妝多到一節火車都無法運過去,只好雇駁船從海上運到徐家(海寧硤石)。她有好幾個哥哥,二哥張君勱是中國著名的法學家,《中華民國憲法》的主要起草人,也是政治家,曾任民社黨主席。四哥張公權,當過國民政府中央銀行的總裁,鐵道部部長。徐志摩這個妹夫,就是他為妹妹選中的。 林家也是名門。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民國初年曾任司法總長。出身名門,嫁的也是名門。公公梁啟超,戊戌變法時與康有為齊名,民國初年曾任財政總長,著名學者,社會活動家。丈夫梁思成,是有國際影響的建築學家。 陸家也是名門。陸小曼的父親名陸定,是前清的舉人,留學日本,是日本名相伊藤博文的得意門生,民國初年曾任財政部賦稅司長多年。 順便說一下,陸小曼的前夫王賡,也不是等閑之輩。清華畢業後,留學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畢業(文學學士學位),有感于國內連年內戰,缺乏新式軍事人才,又考入美國西點軍校攻讀,以第十名的成績畢業,與二戰時的聯軍統帥艾林豪威爾是同學。1923年二十八歲,已是少將軍餃。陸小曼和徐志摩的戀情鬧得滿城風雨,不得不離婚時,他對徐志摩說︰“我們大家都是知識分子,我縱和小曼離了婚,內心並沒有什麼成見;可是你此後對她務必始終如一,如果你三心二意,給我知道,我定以激烈手段相對的。”這也可以看出那一代知識分子的胸懷。也可以說,是受過歐美教育的知識分子的胸懷。1942年抗戰中,隨軍事代表團赴美考察,途經開羅舊病復發去世,北非盟軍以軍禮喪在開羅市郊的英國公墓。 按我們現在人的理解,徐志摩跟張幼儀離了婚,張幼儀本人,一定對徐志摩恨得要死了。其實不然。 張幼儀離婚後,一直未嫁人,因為哥哥的關系,當過中國女子銀行的副總經理,徐志摩死後,她為公公送終,為徐志摩樹起墓碑,先前只有墓沒有碑。培養兒子上了哥倫比亞大學,徐志摩就是這個學校畢業的,也算是賡續父志吧。最有意思的是,兒子要結婚了,她問兒子想娶個什麼樣的媳婦,沒想到兒子的回答跟他老子一樣,說要娶個漂亮的。她听了心里不知多麼難受,還是張羅著給娶了個漂亮的媳婦。他的兒子現在還活著,快九十歲了,在美國,叫徐積鍇,我寫《徐志摩傳》的時候,曾跟積鍇先生聯系過,他給我寄來他一家初到美國時的照片,他的夫人確實可說是天香國色。後來《徐志摩傳》出版時,我把這張照片用在了書上。不信,你們可以找本我的《徐志摩傳》看看。 直到兒子成家立業,她也五十多歲了,在香港跟一個醫生結了婚。沒幾年,丈夫去世,到美國與兒子一家團聚。六幾年的時候,他又跟徐志摩的朋友梁實秋等人聯系,在台灣出版了《徐志摩全集》,是徐志摩去世三十多年後,出版的第一套全集。晚年,由她口授,她的佷孫女執筆,完成了一部口述自傳,在這部自傳里,她說了許多他們夫妻之間的秘事。也說了她對林徽因等人的看法。她原諒了她的丈夫,但對林不原諒,理由竟是林引誘徐志摩跟她離了婚,卻沒有嫁給徐志摩,讓他的丈夫受了那麼多的苦。雖然離婚了,她始終是把徐看作自己的丈夫的。她說,在所有愛過徐志摩的女人里,說不定她是最愛的一個。要說做的事,也確實是這樣的。她十五歲嫁到徐家,生了兒子,幾年後離婚,三十幾年里,培養兒子成人,為徐志摩的父親送終,為徐志摩出版全集。 張家的弟兄們,會不會記恨徐志摩跟他們的姊妹離婚呢?一點也不,只是惋惜,之後是原諒。徐志摩和張幼儀鬧離婚是在英國,其時張幼儀的二哥張君勱在德國,接到妹妹的來信後,回信里頭一句話是︰“張家失徐志摩之痛,如喪考妣。”意思是跟父親母親死了一樣難受。張幼儀的八弟張嘉鑄,徐志摩和陸小曼在北京結婚時,還盛裝出席了這個婚禮。更絕的是,臨死前吩咐家人,喪禮上不要放哀樂,朗誦幾首徐志摩的詩就行了。 林徽因沒嫁給徐志摩,當然是有原因的,以身世而論,林家是名門,徐家不過是當地有錢的商人,再就是,畢竟兩人相差八歲(公歷是七歲),以1922年徐志摩回國時的年齡而論,徐已二十六歲,林才十八歲。徐結過婚,且有一子,林還是個姑娘。但是,林一生都懷念她與徐志摩的感情。徐死後,林曾寫文章寫詩紀念,一點都不回避與徐的感情。 1934年11月19日,林陪丈夫去南方考察,返回上海時路過海寧硤石,就是徐志摩的老家,火車停了,她特意下來憑吊,這一天正是三年前徐志摩死去的日子。過了一年,在寫的一篇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的文章中說︰“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的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最讓人感動的是,徐志摩在濟南遇難後,她的丈夫梁思成立即趕去處理後事,知道妻子與徐志摩感情甚深,特意帶回一塊飛機上的燒焦了的木片,林將這塊木片掛在臥室床頭的牆上,直到1955年去世後梁思成才取下來。 陸小曼又怎樣呢?看過電視連續劇《人間四月天》的人,印象中陸小曼是個交際花,是她愛交際又揮霍無度,生生地把徐志摩害死了。尤其是知道徐志摩死後,她跟一個叫翁瑞午的男人同居,更是鄙薄,認為這是個沒有廉恥的女人。 不是這麼回事。在我看來,陸小曼可以說是個近乎聖女一樣的女人。不光姿容妙曼,而且品德極為高尚。 徐志摩去世的這一年,陸小曼只有二十八歲,可說還是個少婦,打她主意的達官貴人,不知有多少。連孫科都請她吃飯。但她不為所動,立誓不再談婚嫁二字。長年素服,不施粉黛,也絕不出入娛樂場所。家中供著徐志摩的遺像,桌上鮮花常年不敗。 有人說還不是因為陸小曼揮霍無度,弄得徐志摩經濟拮據,才去北平教書,兩地奔波,坐飛機死了。這話沒有道理。坐飛機死了,跟夫妻不和,跟經濟拮據沒有必然聯系。陸小曼揮霍無度,是真的,不會過日子也是真的。但你要想到,這樣的一代名姝,就是要人養的,只能說你徐志摩後來養不起了,或者說勉強養得起,不能說陸小曼這樣的女人不值得你養。這樣的女人,你不能要求她又溫柔又嫻雅,還能里沖外打,沒事的時候輕歌曼舞,家里窮了又能像《紅燈記》里的小鐵梅那樣提籃小賣拾煤渣,擔水劈柴全靠她。 再說徐志摩死後,她跟翁瑞午同居的事。我的看法是,這不能叫同居。同居是一種婚姻關系,陸小曼和翁瑞午在一起,只能說是翁瑞午仰慕陸小曼,甘心照料陸小曼的起居。翁是有家室的人,就在上海,這邊住住,那邊住住。就說是同居吧,也不是徐一死他們就同居了。徐志摩死後,經胡適說合,徐志摩的父親徐申如答應每月給三百大洋的生活費,條件是陸小曼嫁後即停止。到了1938年,注意,徐志摩去世已經七年了,有天晚上翁瑞午和朋友在陸家聊天,夜深了,汽車有點毛病,回不去了,就在二樓煙榻上睡了一晚,小曼住三樓臥室。後來還有過幾次。到了這個月的月底,徐申如派人送錢並附一條︰知翁君已與你同居,下月停止。這樣一氣之下,陸小曼干脆就與翁瑞午同居了,想在就在,想走就走,不管別人說什麼。接下來就是,為什麼要與翁這樣,而不正大光明地嫁給翁呢,在當年,這樣的婚姻關系是允許的。這就要說到陸小曼的心志了。嫁了人,她的身份就變了,就不是徐志摩夫人了,而與翁同居,翁是能理解她的,家里照樣供奉著徐的遺像,一年四季仍可鮮花祭奠。她還是徐志摩的夫人。她不怕別人說閑話,要的就是這個心願。那麼能不能不同居呢,不行,她是個不事生產的人,沒有任何經濟來源,不在一起生活,誰來養活?再說翁瑞午,也不是等閑之輩。他的父親是前清的舉人,當過知府,又善醫道,家中積蓄甚豐。翁自己也精于醫術,二十幾歲就有自備汽車。還是滬上著名的票友,工青衣。陸小曼的戲藝,就是跟上他學的。小曼當時還抽鴉片,費用甚大。沒錢了,翁就拿出家里的字畫賣掉,供小曼享用。有人曾說過,“做徐志摩易,做翁瑞午難。”套用這句話,也可以說,做林徽因易,做陸小曼難。年輕時親親熱熱地相戀,誰也能做到,一方去世後守節守志幾十年又難以為世人,當世的人和後世的人理解,這才是最難的。所以我說,陸小曼是個近乎聖女一樣的女人。 對徐志摩這樣優秀人物的評價,不能只听男人的,要多听听女人的。男人評價時,心里先存了“這小子艷福不淺”、“好事怎麼全讓他佔了”的卑污心態,根本就不可能公正。女人的評價,往往最真實,最全面。徐志摩遇難之後,幾位太太聚在凌叔華家里,張奚若夫人流著淚說︰“我們這群人里怎麼能少了他呢!”陶孟和的夫人沈性仁悲傷地說︰“這都是造化的安排!” 再說郁達夫。原配夫人叫孫荃,是個知書達禮的女子,會寫詩,郁達夫留日時,兩人常詩賦唱和。 1927年,郁達人在上海主持創造社出版部時,在一個朋友家里遇見杭州美女王映霞,一見鐘情,窮追不舍,很快就訂婚,1928年初正式結合。這一年郁達夫三十二歲,王映霞二十二歲。一個才子,一個佳人,人們稱贊他倆是“鴛鴦湖上神仙侶”。王映霞確實是個絕色美人,1938年,也就是結婚十年之後,王映霞已三十二歲,三個孩子的母親,他們一家去湖北漢壽避難,有位叫易君左的朋友見了,驚奇過了這麼多年,她的風姿還是那麼美麗,身段還是那麼勻婷。一時間讓他想起了黃仲則的詞︰“晚霞一抹影池塘,那有這般顏色做衣裳?” 然而,這個美滿的婚姻,還是失敗了。1940年3月,兩人在新加坡協議離婚。離婚的原因,好多人都說是因為王映霞不安分守己,跟一個叫許紹棣的人有染。這個人當過浙江省教育廳長,就是呈請通緝“墮落文人”魯迅的那個人。 我不這樣看。我認為毛病出在郁達夫身上。這就要說到郁達夫和徐志摩的文化性格了。人的教育背景不同,文化性格是會有差異的,不是絕對的,是相對的。郁達夫本來就有名士風流的品行,在日本九年,是接受了一些西方的文明觀念,但日本的文化燻陶,在男女關系上,跟中國差不了多少,甚至比中國還要男尊女卑。這樣,郁達夫就不可能有對女性的文明的觀念。 舉兩個例子。有一年,郁達夫從安慶回到上海,行李留在船上,讓王映霞去取,他的日記上是這樣寫的,“命王姬去取”。給自己的妻子叫“姬”,不是野雞的那個雞字,那是罵人的話,是“吳姬壓酒勸客嘗”里的那個姬字,郁用在這里,是妾的意思。明明是正式結合的夫妻,怎麼能叫姬呢?郁達夫在跟王映霞結合時,說他跟原配夫人離婚了,實際上沒有,孫荃還留在老家,這沒什麼,可惡處是一跟王映霞生氣,就跑回富陽找孫荃去。抗戰初期,兩人在武漢鬧翻了,王到友人家暫避,郁達夫回家不見妻子,就拿出一件王的白衣服,用毛筆在上面寫了一句話︰“此乃下堂妾王氏之物也!”發泄心中的憤恨。可見他是將王當妾看待的。更絕的是,馬上在報上登出啟事︰“亂世男女離合,本屬尋常。汝與某君之關系,及攜去之細軟衣飾金銀款項契據等,都不成問題,唯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住址。”實際上他知道妻子在哪兒,就這麼作踐她。第二天去朋友家請王映霞回來,王當然不干,非要他再登道歉啟事不可,就又登了個道歉啟事,王映霞才回來。這件事當時驚動了蔣介石,讓人給許紹棣捎話,再不能胡鬧下去,這才平息下來。 郁達夫這個人是有點神經質的,往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在自傳里,就承認自己“是有恐怖狂,是神經質的”。曹聚仁說得更形象,一個詩人,他住在歷史上他是個仙人,若是住在你的樓上,他便是個瘋子。別人是家丑不可外揚,他是沒丑也要說成丑,一點小丑也要說成大丑,恨不得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上面的事情過後,郁達夫要到新加坡宣傳抗日,王映霞跟上去了,但是就在這個時候,郁達夫瞞著王,在香港的一家刊物上發表了《毀家詩紀》,詩是好詩,但是在詩里,幾乎是用紀實的語言,把他認為確實有的王映霞與許紹棣的關系全說了,比如有這樣兩句︰“九州鑄鐵終成錯,一飯論交竟自媒”,意思是王映霞有次跟許紹棣吃飯,飯後發生關系,自己把自己給嫁出去了。對他自己呢,則是自輕自賤,說自己“欲返江東無面目,曳尾涂中當死”,就是說自己像個王八一樣,尾巴在泥里拖來拖去。這是一首詞,從詞的角度看,真是首好詞。你們听听下半闋︰ 匈奴未滅家何持, 且由他,鶯鶯燕燕,私歡彌子。 留取吳鉤拚大敵,寶劍豈能輕試? 殲小丑,自然容易。 別有戴天仇恨在,國倘亡,妻妾寧非妓? 先逐冠,再驅雉。 還怕人不知道,作了個注︰“許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敵寇來奸淫要強得多。並且大難當前,這些個人的小事,亦只能暫時擱起,要緊的,還是要為我們的民族復仇。”真是慷慨悲歌啊,誰听了能不動容! 可是你們得知道,這個時候王映霞就跟他在新加坡,已三個月了,就在一個房間一個床上睡著啊。怎麼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妻子呢。 我們只能說郁達夫是個真正的詩人,他的一生,都是為了寫好詩,只要詩能寫得好,別的什麼都可以不管不顧。王映霞也是個有文化的新女性,哪能受得了這個氣,就協議離婚,回國去了。 七、兩人都是慘死。 新加坡淪陷後,郁達夫和朋友們一起逃到南洋,就是現在印度尼西亞的甦門答臘,在那兒隱居下來,化名趙廉,開了個酒廠作掩護。但是一次偶然事件,讓他暴露了身份,日語說的那麼好,日本憲兵就讓他當了通譯,就是翻譯。1945年9月,抗戰已經勝利,日本憲兵隊還沒有撤走,日本人早就知道趙廉是郁達夫,郁達夫在日本的名氣很大,他們知道,將來審判戰犯的時候,郁達夫的證詞非常重要,就將郁達夫誘騙出家,活活地掐死了,才四十九歲。至今尸骨無存。 徐志摩的死大家都知道。家在上海,在北大教書,經常往返北平和上海之間,他是名人,那個時候很少有人坐飛機,中國航空公司為了宣傳的目的,有個朋友就送他一張免票。1931年月11月,家里有事,要回上海,11號由北京飛到南京,坐的是張學良的飛機,張不在機上,是張派飛機送他的外交顧問顧維鈞到南京辦事;九一八事件剛過去,北方形勢危機,常要去南京匯報。徐志摩到了南京,再轉車到上海,在上海待了幾天,18號返到南京,原來以為張學良的飛機也要回去,有事耽擱暫時回不去了,正好他有免票,就搭了一架運送郵件的小飛機。到了濟南南邊黨家莊附近,大霧,飛機誤觸山頭起火,機身著火遇難。死的時候,只有三十五歲。西方有個說法,天才都活不過三十六歲,從這一點上說,他真是個天才。 八,兩人長期以來,在大陸文壇都遭受冷落,排斥。 郁達夫因為慘死,倒是獲得革命烈士的頭餃,但也沒有改變他受冷落的命運,主要是說他是個頹廢派文人,品格不高。 徐志摩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一直是當作資產階級文人對待的,不光對他個人,就是對新月派這個文化團體,也是貶斥的。 在文革前,甚至文革後一個時候,郁達夫的書還出過一些,徐志摩的書幾乎沒有出過。八十年代中期以後,才多了起來。 九,兩人都有一種不合時宜的正直,是真正的中國文人。 正直如果合了時宜,跟溜須拍馬沒有什麼曲別,至少也是曲別不大。不合時宜,可借用甦東坡一句話,有天甦問跟前的人,他的肚子里是什麼,有人說是滿腹面經綸,有人說是綿繡文章,只有他的愛妾朝雲說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他自己說過,他每轉一個念頭,就應當判兩千里的流刑。這樣也就知道什麼叫不合時宜了。 1927年初,郁達夫從廣州回到上海,雖然廣州是當時的革命策源地,但郁達夫還是寫出了自己對廣州的真實看法,文章叫《廣州事情》,嚴厲地批評了廣州革命政府的種種腐敗與弊端。首先是政治的腐敗,那些當了部長、廳長的人,每天晚上請客吃飯,一席就是好幾百元。廣州的馬路很寬,“這一條寬廣的馬路底下,曾經犧牲了多少民眾的脂血”。再就是黨化教育的弊病。青年學生,熱情如火,渴慕正義,但都屈服在舊勢力之下,見了鐵杖,連頭也抬不起來。政府說馬,學生就馬,政府說鹿,學生就鹿。政府對學生和學校的高壓手段,學生及社會,不能加一句批評。工農階級,全被一些小政客所運動。文章發表後,郭沫若、成仿吾都寫文章批評,甚至絕交。但是沒過三個月,四一二政變發生,怕誰都得承認郁達夫的看法是正確的。 1930年3月,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郁達夫是發起人之一。但是,左聯里面的黨員,竟要郁達夫參加飛行集會,撒傳單,郁達夫不干了,說了句很有氣魄的話︰“我是作家,不是戰士。”這句話是對徐志摩說的,傳到左聯,同年11月左聯開會,通過“肅清一切投機和反動分子”的決議,開除郁達夫。後來事實證明,左聯確實有宗派主義的問題。他們從來就沒有把郁達夫這樣的著名作家當自己人看。 徐志摩在這方面的事更多。只舉一件,上世紀二十年代,中國的知識分子中興起一股熱潮,就是盲目歌頌甦聯的建設成就,連胡適也加入到這個合唱中。1926年7月,胡適經甦聯去英國開會,在莫斯科待了幾天,參觀了一些地方,給國內朋友的信中,贊美甦聯的教育,說這樣做下去,說不定真能建造一個社會主義新時代。以此類推,將來可由狄克推多(Dictator,意為專制者)過渡到社會主義的民治制度。這個朋友把信給徐志摩看了,建議在徐志摩主編的《晨報副刊》上發表。徐志摩發表了信,同時加了按語,說胡適在政治上太天真了,太糊涂了,專制與民主是絕不相容的,專制政治絕對過渡不到民主制度。他認為,這是胡適十年沒有出國,自從留美歸來之後已經做了十年的中國人。 他們兩個,為什麼在中國變革的關頭,都能看得比較清呢,與他們的那種不合時宜的正直,不作違心之論,不能說沒有關系。也與他們在國外留學時,學的是西方的政治經濟學不能說沒有一點關系。 十、他們的文學成就都是第一流的,必將永垂史冊。 郁達夫的小說不用說了,那是真正現代意義上的小說。他的舊體詩也是極好的,可說當時的詩人沒有一個比得上他。徐志摩的新詩不用說了,他的散文也是第一流的。我最欣賞的是他們的文字,徐志摩說郁達夫的寫作,是“不留余瀝的傾倒他自己的靈魂”,實際上他自己也是這樣的。現在的中國文學史上,一說到現代文學就是“魯郭茅,巴老曹”,我看了只覺得可笑。我只能說,這是現在的人寫的,是只懂得政治,而不怎麼懂得文學的人寫的。將來的現代文學史上,寫誰不寫誰我都不在乎,但不把徐志摩和郁達夫放在一個重要位置上,那麼這部文學史肯定是不合格的,說輕點是無知,說重點就是穢史。 現在該說說我為什麼選了這麼個副題,說他倆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對寶貝”。按中國的文化傳統,對這樣並列的兩個優秀人物,尊重點的說法,用玉比喻,就是雙璧輝映,用山比喻,就是雙峰並峙,用樹比喻,就是雙松挺秀。我不想這樣說,這種說法,通常是說那些應時的輝煌人物的。縱是高貴的稱謂,我不喜歡的人用了,就不想再給我喜歡的人用。所以,我覺得,還是稱他們為一對寶貝妥當些,雖說帶了諧謔的意味,听起來親切,有人情味兒。這兩個人物,真可以說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不止是文學史,應當說是中國文化史,甚至可以說是中國文明史上的一對寶貝。不說那麼多了,說中國文學史總不會錯。我可以預言,只要中國文化不消亡,這兩個人的名字,就不會從中國文學史上消失。一千年後,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只剩下幾個人的時候,還會有他倆。現在我們說一千年前的李白杜甫,多麼的敬仰,再過上一千年,人們說起徐志摩郁達夫,也會同樣的敬仰。一定會的。/萬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