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宓(1894-1981),著名西洋文學家。1910年考入清華,1921年獲哈佛大學文學碩士,1925年執教清華。著有《吳宓詩文集》等。 著名學者吳宓,在“文化大革命”中不僅與其他衆多學者一樣被打成“資産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而且還曾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他的所謂“現行”,就是他公開或私下明确而尖銳地發表的反對“文化大革命”、斥責毛澤東的若幹言論。在《吳宓日記續編》(吳宓著、吳學昭整理注釋,三聯書店2006年4月第一版)中,這類言論随處可見,字行間無不閃耀着吳宓自由思想、獨立人格的光輝。 憎惡“大批判” “文化大革命”從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彙報》發表姚文元的《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拉開序幕。在《吳宓日記續編》中,有關對“文化大革命”的“攻擊性”言論,最早見于1965年12月23日。此前,作爲四川省政協委員的吳宓到成都參加了四川省政協會議,12月10日回到在重慶市北碚區的西南師範學院,但此日之後至20日前的部分日記在“文革”中被抄走後失去。因此現有記載中已經是在“續讨論”吳晗遭到批判的劇本《海瑞罷官》了。此前的日記中是否另有相關文字,現已無法得知。 吳宓在1965年12月23日日記中記載:“下午……在古典文學教研室續讨論吳晗1961所作京劇劇本《海瑞罷官》……在讨論時,宓聞諸君之發言,憤怒不服,幾欲發作,然能始終隐忍含默,未露形迹,幸耳。”(第七冊313—314頁) 從這則日記可知,從這場“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吳宓就是“憤怒不服”的态度。 1966年1月13日晚間,吳宓應邀至普施澤教授家參加民盟的組織生活(吳宓非民盟盟員,系來賓):他在日記中記載:“座談《〈海瑞罷官〉應如何理解?》,宓等四人先各抒己見。宓謂:宓一意恭恪服從,但恒苦不知黨政每一運動中之真實意旨所在,然自1964春以來,加強階級鬥争,階級觀點,批判吳晗,評斥《海瑞罷官》,隻是教我們如何認識曆史、文學,即是‘封建社會,地主官僚階級,從來無一好人,無一好事’,勖我們如是想,如是說而已,雲雲。……”(第七冊338頁) 姚文元已經把吳晗《海瑞罷官》中寫的“退田”、“平冤獄”都說成是影射、攻擊現實了,吳宓卻毫不顧忌地在1966年1月15日日記中寫下他影射、攻擊現實的感慨:“晚,久讀《石頭記》抄家前後若幹回,與解放土改等比較,傷心落淚不止。”(第七冊343頁) 1966年2月12日古典文學教研組會議上,讨論到“批判繼承”時,吳宓在日記中記下他的發言要點:“宓謂,此中有極大困難,宓不敢言。”接着以小字注:“蓋謂,今日并不許人用其理智,作真批判。”(第七冊370頁) 真是一針見血。吳宓在這裏所說的“真批判”,指的是真正的學術批判,而不是毛澤東、姚文元那種所謂的“革命大批判”。 1966年2月19日:“10—12古典文學教研組讨論《謝瑤環》(田漢1961依據陝西碗碗腔《女巡按》再改編的京劇本,凡十三場),宓最後始作簡短之發言,表示宓接受雲松文及諸同志發言之見解及主張;但暴露宓極喜悅《謝瑤環》劇中之愛情故事,不嫌其蕩(關君斥爲淫蕩),隻覺其美;且此劇文字之工,詞藻之美,亦遠在《海瑞罷官》以上也。”(第七冊377頁) “雲松文”指《人民日報》2月1日發表的雲松《田漢的〈謝瑤環〉是一棵大毒草》。吳宓一方面表示“接受雲松文及諸同志發言之見解及主張”,另一方面卻又公開贊賞已經被批判爲“大毒草”的《謝瑤環》的内容(愛情故事)和藝術(文字、詞藻)的“美”。其天真、無畏之态躍然紙上。 1966年3月23日:“10—12至文科圖書館讀鄧之誠編撰《清詩紀事》八卷二冊,惜止于康熙中年。然亦可見當時政治受禍之酷,與文字科罪之嚴。其過程則先松後緊,與近今同。”(第七冊399頁) 這個“與近今同”的評價,把“文化大革命”比之于清代“政治受禍之酷”、“文字科罪之嚴”的文字獄,在“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不少文化人還在誠恐誠惶爲之歡呼之時,能有這樣的洞見,是極具膽識的。 1966年4月14日:“閱《重慶日報》對吳晗批判彙編。實則晗之所論皆宓之所欲言,特宓不涉政治,既無諷刺指責之私憤,亦乏谏辯箴規之愚忠耳。”(第七冊414頁) 1966年5月12日:“8—6古典及現代文學教研組批判鄧拓座談會,宓首發言,其中贊美中國之王道,又謂古帝王亦有愛民而行善政者,皆不合今之說法。”(第七冊432頁) 已經到了舉國上下都在大批吳晗,大批“三家村”的時候,吳宓還敢作這樣的發言,豈有不當“反革命”之理? 不堪“革命”盼速死 在“文化大革命”中,吳宓不堪忍受這樣的“革命”對精神上的折磨,多次在日記中寫下“實願速死”、“盼早日死去”、“惟祈速死”的文字。 1966年3月4日,吳宓補記了他當天下午在古典與現代文學教研組學習“縣委書記的好榜樣”焦裕祿讨論中的發言要點:“宓發言,謂不能亦不敢與焦比較(∵非同路人)。宓今有‘生與死’之矛盾,即是‘生不如死’——蓋宓之階級生身、教育、工作、成績etc.(指舊時代),皆使宓成爲黨與人民之‘罪人’,而反蒙黨與學校優待,同志們之禮遇,殊深感愧。今宓實已完全不能工作(所有宓之學問、能力、特長、創造etc.,在今不惟無用,而且有害),反不如賴老之早日長眠地下……” 悲憤之情溢于言表。他所說到的“賴老”,是西師中文系教授賴肅(以莊),在此前的2月17日病逝,終年76歲。 1966年3月15日:“下午……續讨論近日師生《海瑞罷官》學習之佳作九篇其五、其六,記錄粘存。中間幾乎不能自持,十分氣憤。此長期學習爲大苦,實願速死爲佳……”(第七冊394頁) 1966年3月30日:“下午……中文系教職員教學改革學習會,記錄粘存。按,近年厲行階級鬥争,督促思想改造,既舉中國數千年之德教習俗、學術文化,摧殘澌滅淨盡,已使吾侪傷痛已極,而在各種講演報告學習、讨論會中,更視宓等老教授爲階級仇敵,反動、落後、頑固分子,冷嘲熱罵,使耳聆、目擊、身受者,更不能堪。宓今日下午學習會中,又起此感,惟盼早日死去,如賴老之長眠地下,真成無知,是誠幸福也已!”(第七冊403—404頁) 1967年2月8日(“文化大革命”中的第一個除夕),當晚,孤獨的吳宓在日記中悲憤地寫下:“宓在世已七十四歲,計生平過年未有如今年之悲凄者。倘于1966春死去(病殁)甯非宓之大幸;今惟祈速死而已。”(同上書第八冊38頁) 痛恨“破四舊” 在毛澤東和中共中央的大力提倡、鼓動下,“破四舊”之風從1966年8月中旬開始興起于京城,随即刮遍全國。8月23日,吳宓記載了下午的全校大會上學生代表要求将學院辦公樓、圖書館等另改革命名字,院文革籌備委員會主任、院長徐方庭講北京商店街道的改名情況等,他悲傷地寫道: “知此次由毛主席之提倡,紅衛兵之活動,北京以及各地之更改孔多,不但千年中國文化,而全國社會秩序亦騷亂不堪矣。”(第七冊529—530頁) 8月31日,西師的官辦毛澤東思想紅衛兵開始抄家,據吳宓在他那幾個月日記被紅衛兵搜走後所寫的備忘錄中記載:“九月二日上午紅衛兵(中文系)來宓舍搜查:共來四次,取去《學衡》《大公報?文學副刊》全套,《吳宓詩集》26部,吳宓日記1910至1966八月二十三日,吳宓詩文稿筆記,以及其他書物(生活資料、旅遊畫片、畢業證書、有關戀愛書刊、西洋名畫等)。”(第七冊532頁) 吳宓在1967年除夕的日記中補記了他給造反派組織“交待”的1966年9月2日被官辦紅衛兵“破四舊”抄家後的感想:“經過此次‘交出’之後,宓的感覺是:我的生命,我的感情,我的靈魂,都已消滅了;現在隻留着一具破機器一樣的身體在世上,忍受着寒冷與勞苦,接受着譴責與懲罰,過一日是一日,白吃人民的飯食,真是有愧而無益也!”(第八冊38頁) 1967年5月9日,吳宓在教師“牛鬼蛇神勞改隊”勞動中,再次看到了自己被抄去的心愛的書物,他在當天日記中痛心地寫道:“1966八九月之交,紅衛兵抄去鄭思虞、徐永年及宓等之書稿文物,均鎖置于3121室中。今因需用該室,遂于10—11時,呼勞改隊諸君往,将室中所存悉搬來教師閱覽室,堆置書櫥間及地上,宓之日記及《吳宓詩集》、《學衡》雜志等全在焉。旋命諸君往掃除該室竟。最後二紅衛兵(學生)來,貼封條(‘1967五月九日八三一中文系大隊封’)書櫥巷門及宓之書物上。——宓目睹心愛之書物不得取回,不勝傷心憤恨……”(同上書第八冊124頁) 懷着這種“傷心憤恨”的心情,吳宓趁造反派組織忙于打内戰,管理松懈之機,多次将自己被抄收的書物擇要“偷”回(詳見筆者所撰《吳宓“偷書”》,載《炎黃春秋》2007年第六期)。以實際行動對所謂的“破四舊”進行了堅決的反抗。 鄙夷“教民作僞”的政治表态 1966年4月6日上午,西師中文系召開學習解放軍“三八作風”的讨論會,吳宓在當天日記中記載:“宓發言一次,自己檢查,雖言之甚誠,猶不合格。蓋按照‘階級觀點’,則凡我輩地主及資産階級出身之人,決不能有任何善言善行,且必不能改造。而數千年之中國,古與今之西洋,除馬恩列斯及工人、農民外,亦無一好人,無一好事,無一長之可取,無一德之足記。……故學習會中之發言者,率皆依據公式、定規,而巧佞其辭,自貶自責,言不由衷。即座中聽其言者,亦共知其非誠,然必如此乃可生存栖息于今之學校、社會。嗚呼,是教民相率趨于作僞而已。其不合情理,強人以所難,更不待說也。”(第七冊408頁) 吳宓入木三分的批評,揭露了這類“教民作僞”的政治學習的虛僞醜陋及禍害,即使今天讀來,也會感到有振聾發聩之力。 在最初的批判高潮中,西師中文系教師楊欣發遭到批判,系主任布置教師人人都得寫大字報,吳宓寫的大字報先是隻表态“劃清界限”而無内容,後是隻寫了一件小事而無高度,都不合格,他在1966年6月14日日記中寫道:“蓋今者必強以一切事歸于階級,功罪皆然。故衆必欲宓承認‘宓之鬥争楊欣安不力,純由宓出身地主階級(而非因宓今已七十三歲,年老力衰),’……若雲‘實由宓曾讀孔孟之書,夙行仁恕之道’,則必爲諸君所更不容許者矣,故宓心滋痛傷。”(第七冊456頁) 1966年7月24日,他譏諷當時一般人已經習以爲常的“作僞”表态:“晚……中文系師生員工‘擁護劉少奇主席莊嚴聲明及支持胡志明主席戰鬥文告大會’……諸人演說,雖旨在援越抗美,而皆力言‘必須盡情揭發,将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且若以文化大革命辦成即可保證抗美援越之勝利者,誠宓所不能解也。”(第七冊494—495頁) 吳宓拒絕參與這樣的“作僞”表态,遭到了市委工作組批評。7月29日:“工作組乙同志作總結:諸君應以多寫大字報,将中文系揭發深透,完成文化大革命,實行表示熱愛黨與毛主席——有一部分同志,所寫大字報甚少(按,宓首爲其一),今後望多寫雲雲。”(第七冊500頁)次日(7月30日),他在日記中即記載了他的消極對抗:“10—12命寫大字報。宓自整編文件及報紙。”“夕5∶30—6∶30衆寫大字報,宓假寐,坐息。”(501頁) 哭“黑幫” 8月1日,中共重慶市委駐西南師範學院工作組在全校大會上宣布:“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展兩個月來,西南師範學院已經揭發出以副院長王逐萍、方敬爲首的“黑幫”,号召全校革命師生繼續深入揭批。吳宓在當天日記中寫道:“今知運動轉入批判鬥争階段,宓不勝憂懼。衆對王逐萍及方敬皆‘牆倒衆人推’,紛紛從井下石。其實西師領導人中,能知曉教育、學校及學術、課程、業務爲何事者,僅一方敬而已。宓以方敬爲西師惟一功臣,亦宓之知己,今見其覆亡,不敢效蔡邕之哭董卓矣。”(同上書第七冊502頁) 方敬是現代詩人、散文作家、教育家,1938年加入中國共産黨的“三八”式幹部,在西師分管教學業務,對吳宓十分尊重。因而吳宓對他的被打成“黑幫”深感不平。8月2日,吳宓在工會組織生活會上的發言被斥責爲“美化方敬”、“爲方敬辯護”,他又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哀哉!蔡邕哭董卓之死,爲王允所殺,宓之謂乎?”(第七冊504頁) 吳宓兩次使用了“蔡邕哭董卓”的典故來表明自己對“黑幫”方敬被打倒的痛心。蔡邕是東漢末年文學家、書法家,在董卓專權時,被迫爲官,官至左中郎将(故稱蔡中郎)。董卓雖專橫,但卻很看重蔡邕的才學,對他“甚見敬重”,“厚相遇待”,董卓被誅後,蔡邕在主持誅殺董卓的司徒王允面前“殊不意言之而歎,有動于色”,被王允斥責他“懷其私遇,以忘大節”,并認爲“今天誅有罪,而反相傷痛,豈不共爲逆哉”,竟将其下獄,後死于獄中(見《後漢書?蔡邕傳》)。 8月7日,吳宓讀了報上批判周揚、羅列周揚種種“反革命罪行”的文章後,不但沒有如批判者所期望的那樣對周揚産生憤恨之情,反而在日記中寫下了自己獨特的感慨:“閱報,益覺周揚尚有關心文藝、爲民請命之意;此後,除歌頌毛澤東思想而外,無絲毫學術文化之存餘矣。”(《吳宓日記續編》第七冊512頁) 痛心文化之亡 1966年8月23日,吳宓在學習讨論會上的發言“遭衆批判斥責”,他當晚在日記中寫道:“……自毛主席會見北京文化革命代表後,全國騷然,宓既心痛數千年中國文化之亡,又憂宓本人在運動中能否過關之事,于是近兩日宓心神恍惚,已不能神志清明地控制指導自己之言動……” 針對工作組奉命撤走後指派學生組建文革籌委會主持校務的現狀,他悲歎:“且自學生主政,運動之期限延長,須至1967年春夏方可望結束,是則宓決難望活至運動結束之時矣。” 在“運動之期限延長”這一點上,吳宓低估了這場浩劫的肆虐時間,他怎麽也想不到竟會長達十年之久。 1968年2月27日:“宓每日閱《新重慶報》,恒感今日中國之報紙,其中所載,無新聞,無紀事,隻有宣傳與教訓(毛澤東思想)而已。學校中所談所寫所讀者,亦惟是此種毛澤東思想之宣傳與教訓;至于中西古今之學術文化,已無人眷念及稱道及之者矣。”(第八冊391頁) 最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吳宓在1967年11月28日說的一句話。他在當天日記中記載:“上午……衆論運動之莫知如何‘到底’及十年後運動再來‘應是如何情形耶?’——宓插言曰:”屆時已無文化存留,可資改革矣!‘(言出,又甚悔之)。“(第八冊303頁) 毛澤東一再說“文化大革命”要過七八年就再來一次,當時許多人都曾設想、議論過下一次“文革”中自己應該如何吸取這次的教訓,如何更少失誤,更多勝算。然而,當諸位“牛鬼蛇神”教師在議論猜測十年後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應是如何情形時,吳宓卻在一旁一針見血地插話說:“屆時已無文化存留,可資改革矣!” 文化存留都已經沒有了,還談什麽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 在當時全國上下的癡迷、瘋狂中,吳宓獨自清醒地看到了這一可悲可怕的前景。他這一插言,現在讀來也令人感到有石破天驚之震撼。 質疑爲何搞“文革” 1966年12月15日:“上午7∶50—11∶30菜圃工具室學習……宓首發言,提出二疑問(爲宓所不能解者)乞衆指教:(ⅰ)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何故必須有此運動?(ⅱ)此運動何故必須采取群衆運動之方式?(宓言頗長,耿、彭二君爲歸納成此簡題)……”(第七冊555頁) 這樣的問題顯然沒有人能夠回答。但吳宓卻耿耿于懷。一年多之後,他再次重提這個問題。1968年3月4日,教師“牛鬼蛇神”小組上午學習結束後,其他人都走了,吳宓走在後面,問“組長”成文輝:“宓讀《毛選》四卷,深敬佩毛主席,惟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中,則疑(不解)毛主席何以不明降懲罰于劉、鄧及其黨羽,而必作出此廣大、曲折、繁複之文化大革命運動乎?祈有以教我。” “成君答曰:與公同具此感之人甚多。今欲解決此疑難,隻有注意一事: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中,我們方能知悉黨内兩個階級、兩條路線之鬥争是如何劇烈而久長,而毛主席獨力卓識,堅強奮鬥,經此運動,方得在黨内、國内取得全勝,進而可以在全世界取得全勝;苟無此運動,則中國人民大衆及全世界人民大衆莫能獲得解放與幸福——公如此去想,則庶能擁護此運動而益敬佩毛主席矣。宓唯唯,而先出,回舍。”(第八冊396頁) “成君”即成文輝,原爲西師工農速成中學教員,“摘帽右派分子”,貶爲中文系資料室資料員,是他們這個教師“牛鬼蛇神”學習小組中最年輕的一個,被造反派指定爲組長。成文輝的家庭經濟困難,常得到吳宓的濟助,因此對吳宓比較照顧。 顯然,成君的回答隻是一些大而畫之的空話、套話,是不能使吳宓滿意的。而且,成君并未體會到吳宓提問中已經含有對毛澤東深深的譴責之意。 痛心學生受毒害 1966年6月1日北京大學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由毛澤東下令廣播發表後,全國各地高校的學生紛紛仿效,一時間大字報貼滿校園,20日晚,中文系主任魏興南來訪,問起吳宓對學生大字報的意見,吳宓對一些大字報中牽強附會批判教師的文字進行辯駁:“鄭、荀等四人爲學生寫字以贈,其寫‘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及‘先天下之憂而憂,……’似不爲錯誤,前句可以毛主席當之,後句寫一人之性行,非必即是憂1962中國之困迫,總之寫者初未必有何深心,不當深文加譴,雲雲。——魏主任答:但何不寫錄毛主席語錄或詩詞,則可無譏矣。”(第七冊462頁) 魏主任的這一典型的“文革”式回答,真叫吳宓無言以對。第二天,就有對吳宓“深文加譴”更加厲害的大字報出現了。吳宓日記記載:“外語系汪興榮之揭發,多紙,章節區别,書寫工整,惟如宓恨吸紙煙人一條,彼插言‘毛主席亦吸煙者’,宓實未聞知,仍續宓前言雲‘欲殺吸煙人之苦我者’,今乃指判爲‘宓蓄意刺殺毛主席’則太嚴重矣……”(第七冊463頁) 從“恨吸紙煙人”聯系到“毛主席亦吸煙者”(即“恨毛主席”),再進而将“欲殺吸煙人之苦我者”分析上綱爲“蓄意刺殺毛主席”……後人若不知道“文革”中的諸多“反革命”罪名是怎樣炮制出來的,看看吳宓這則日記就可明白大半。 吳宓當然深知學生這樣的作爲是被教唆出來的。他在7月26日日記中寫道:“憶1923濟在《學衡》中著論,謂今之中學生感情盛,意志強,而理智弱,知識、經驗并乏,言論家(政客)惟事鼓蕩,至若輩者弱者自殺、頹廢,強者憤世嫉俗,今日本身受損,異時禍及國家社會,雲雲。又西人恒言:”天下最危險之事,莫如以利刃置諸小兒之手,使之亂割,傷己傷人。‘嗚呼,四十年世變,至今文化大革命運動,以上之言驗矣。“(第七冊496—497頁) 1967年1月7日:“下午2—5清潔勞動;宓從成君,共五人,掃除衛生科至小校門之一段馬路,連同馬路兩邊之廣場溝渠等。該處聚集外來串連之紅衛兵極衆,尤其紅衛小兵(小學學生),奔跑呼喊,跳蕩狂擲,隻知遊戲,食甘蔗及糖,蔗皮及糖包紙随意棄投,滿地皆是。吾不知如此幼稚之人物,其到處串連果有何益哉?”(第八冊8頁) 1967年3月14日:“聞諸隊員述說:本隊在高地所種之蓮花白菜一區,有兒童三四十人,成群結隊來此,各持小刀,将蓮花白菜每株均割斷或割裂破碎,又從地中拔出,抛擲隴畔(若輩并不偷盜菜蔬,非爲好利貪私,直是有意作踐、破壞牛鬼蛇神之勞動成績而已!)。按,文化大革命運動中,對小兒們無複教育,縱任其放恣橫行,于此爲極矣。”(第八冊67—68頁) “縱任其放恣橫行”,顯然,吳宓當時就已經明白動亂的責任應由那上頭的教唆者來負。可歎的是有不少人至今還未能認識到這一點。 思想精神決不改 1967年9月22日,吳宓在上午的小組學習會批判劉鄧陶路線時“原拟發言,大意(1)最近學習後,始明劉鄧陶之企圖及文化大革命運動之目的;前此完全茫然。(2)多年來,宓隻知服從、遵行黨國之一切政令及其人員(下至學校、系、組之小組長),不敢有違;又承受黨國之諸多設施及條規(如《高教六十條》及注重學術、演唱舊劇等),辄喜其深合我心,因此感激黨國之開明及仁惠,而不知其實出于劉鄧陶等修正主義,反對毛主席、毛主席思想者也!(3)自1966九月至1967四月初,宓寫交述說、批判宓一生之‘罪行’之文章,凡數十萬言,又曾重複兩三次……今茲又須從頭再寫備交,宓實厭苦而無力爲之矣!至于宓之‘罪行’,主要是頑固之封建思想,表現于《學衡》雜志中者,而與劉鄧陶派實無任何牽連與關系也,雲雲。……然考慮之後,覺(ⅰ)今日宓盡可不發言,(ⅱ)如此言之,對宓無益且甚有損害,故決定沉默不言。”(第八冊258頁) 過去感到“深合我心”的,在“文革”中都被當作“修正主義”批判了,吳宓對這樣指白爲黑的現實決不願意“苟同”。他在1968年6月14日日記中又有一則類似記載。當天,吳宓讀了造反派組織發下的“學習文件”《十七年來教育戰線兩條路線鬥争大事記》之後,在日記中寫道:“竊以爲,凡當時宓等所喜悅、所認爲正确、适宜之設施、文件,今皆貶斥爲劉少奇路線;且中國與蘇聯1959或1960方失和,前此之‘學習蘇聯’又豈得爲罪哉?”(第八冊478頁) 1967年11月14日,中文系“牛鬼蛇神”教師小組在一起雜談中,有人“譏斥近百年中之傳教士、救世堂、醫院以及美國及英國庚款所辦之事業如北平圖書館(清華當亦在内),又平民教育會(晏陽初主辦)……”“皆美英等帝國主義豢養之走狗,以危害中國而反抗共黨及解放者。”吳宓“不能複忍,乃微言……”作了簡要的辯駁。他在當天日記中記下此事後寫道:“按:諸君之說法,皆是‘站在正确之立場’,即是認定毛主席所主張、發動之階級鬥争、思想改造、文化革命皆是正确而必要,不容絲毫懷疑或反抗;然此在宓之思想與感情上,斷斷不能接受,不能屈從與苟同。幸今日宓未再發言。今後應更須堅忍而沉默,方可免禍耳。”(第八冊297頁) 1968年1月4日,教師“牛鬼蛇神”小組同仁勸告吳宓,“今茲自保、自救之術,首應與衆混同,不可在服飾言動之任何小節,與一般人有所别異”,“更論思想、立場、态度,則宓必須誠心認識自己過去一切之錯誤……必如此,然後方能望‘走到毛主席思想路線上來’,而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中得免于覆亡之災禍者也”。吳宓當晚在日記中記下此事後評說道:“按,諸君之勸告,亦是善意忠言。然若衣飾形貌之見于外者,宓尚可以改;其學術思想之在内心、精神者,宓實不願改,且不能改也。禍福死生,聽之而已矣!”(第八冊345頁) 1968年1月27日:“10時休息後,衆圍火盆坐,談毛澤東思想及改造問題。宓自念(1)宓不及諸君之靈敏巧妙,善于表現,(2)宓又曾聞中西古今聖賢之教,多讀文史典籍,寶愛中國及世界文明,不忍見其澌滅,故不能從諸君專誠一心,接受毛澤東思想,參加階級鬥争,故宓之思想改造實難,而前途之禍福未可知也!念此,憂心忡忡矣!”(第八冊365頁) 1968年2月16日,成文輝勸吳宓:“公之根本正路,隻有經過學習毛主席思想,改造自己之世界觀。公每日回家之後,如仍閉門離世,自讀舊書,實非計之得者也。”吳宓當晚在日記中記錄談話要點後評論道: “歸途自思,成君教宓之意,可感。然宓對中西古今學術文藝、道德政治之全盤思想(以及宓對天、對人、對物、對事之深固感情)焉能改造?宓在舍,得安居靜處,不讀舊書,則将作何事?”(第八冊378頁) 1968年6月7日,教師“牛鬼蛇神”小組同仁談如何在兩派鬥争中“趨吉避兇之道”,特别對平時“開口便錯”的吳宓進行規勸,“賀明元君隻一語:勸宓今即每日讀毛主席著作,作出筆記若幹條,以後整理、編輯之爲一篇,供大批判時、受鬥争後,發言(自我批判)之用。”吳宓記下此語後寫道:“宓按:賀君所勸教,極是。然宓殊不能降心、壹志以爲此,大異1952之心與境矣。”(第八冊470頁) 吳宓的“反動立場”何等堅定! 直斥元兇 在1966年7月19日的日記中,吳宓就“含沙射影”地寫下了這樣一段話:“6時起。思‘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之理,古今應作何解。”(第七冊489頁)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發展,吳宓越來越來越憤恨,他終于忍無可忍地在日記中寫下了直接指斥毛澤東的言論。 1968年2月22日:“成君述其家況之艱窘,尤因文化大革命中秩序破壞,長女在南江‘上山下鄉’者,因其地騷亂,回家久居,工資未發,口糧爲人取占。(賀君一子亦同)。二子初中畢業二載,迄未分發工作,皆閑居在家,故成君錢糧俱缺,賴本組同人濟助,每日全家啜粥,雜以青菜,恒不能飽等情……”(第八冊385頁) 吳宓在這段話後面意味深長地寫了一句加在括号裏的感歎——“然稱頌毛主席,毫無怨言”。 吳宓的好友淩道新(曆史系“右派”教師)被罰在教師“勞改隊”勞動,1968年6月1日,淩道新向吳宓訴說了被造反派“苛虐”管制的情形:“全日勞動”,“幾次排隊舉大黑旗,敲鑼鼓,遊行校内及碚市”,“責令隊員跪泥地上,并以鋼條鋤柄痛打隊員若幹人次,而新受打尤重且頻。……更命新操杖擊漆宗棠,怒其擊之不重而酷打新焉。”吳宓在日記中記下這段血淚控訴後,怒不可遏地寫下了自己的評語: “嗚呼,人道何存?公理何在?毛主席應負其責也!”(第八冊464—465頁) 真是一聲石破天驚的呐喊! 讀到此處,使人不能不對吳宓這個被“革命左派”們視爲“老學究”、“老廢物”、“反動權威”的傑出學者肅然起敬。/民主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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