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賀莉丹 文章來源:新民周報2006-4-27
日記有兩種,一種是主要寫給别人看的,一種是主要寫給自己看的。蔣介石的日記主要是寫給自己看的。
2006年3月31日,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以下簡稱"胡佛")正式對外公開蔣介石1917年至1931年的日記。"蔣介石日記原本"首次公之于衆,吸引了世界各地研究蔣的學者的目光。在日記開放首日,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楊天石和同事張海鵬已守候在胡佛研究所,他們将在此進行爲期兩個月的研究。70歲的楊天石先生研究中華民國史和中國國民黨史已30餘年,進行蔣介石的專題研究也已多年。最近,在斯坦福大學的臨時住所,楊天石先生接受了《新民周刊》記者的電話采訪。
開放是長期磋商的結果
記者:您現在在美國的工作緊張嗎?
楊天石:現在我每天都在胡佛檔案館看蔣介石日記,看得很緊張,剛剛看了三分之一。通常是早上8點15分進檔案館,下午4點40分出來。
記者:我們了解到,目前胡佛檔案館要求查看日記的人"不能使用任何工具進行翻拍",你們的工作怎樣開展?
楊天石:我們現在看的都是從縮微膠片還原的複印件,跟看原件沒有什麽區别。日記全部是毛筆寫的。日記多,又不讓複印,隻能每天手抄。抄也有不同的抄法,要是一字不拉地抄下,兩個月都抄不完,所以隻能把自己認爲重要的東西做一些摘錄。
我希望在兩個月内盡可能多地帶些資料帶回去。除了蔣介石檔案之外,我也準備看看宋子文檔案,宋檔的價值也很高。
研究是一個長時期的過程,蔣介石日記的有價值部分我一眼就可以判斷,但從抄下到寫成文章還需要相當長的一個過程。我現在寫的文章還是幾年以前收集的資料,做學問就是要慢慢消化。
記者:目前蔣介石日記的分布和保存情況如何?您當時得知蔣介石日記公布這個消息時,心情怎樣?聽起來我能感覺到您是很高興的。
楊天石:上世紀80年代,我在南京二檔館看到蔣介石日記摘抄本,後來我在台北又看到台灣"國史館"收藏的蔣介石日記摘抄本。兩者正好相互銜接,大陸是從1919年到1926年,台灣是從1927年到1943年。
我一共去過台灣7次,最後幾年大部分都是研究蔣介石日記摘抄本。但是,摘抄本經過摘錄,總會有所選取,有所舍棄。因此,我要研究摘抄本和原本之間的區别,有無歪曲原意等問題。原本沒有經過摘錄和改動,更加能反映真實面貌。我這次來美國,就是想看看蔣介石日記的原貌是怎樣。
對研究者來說,能發現新史料當然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情,特别是蔣介石日記,我找了好多年!80年代,我發現南京收藏的蔣介石日記摘抄本具有重要史料價值後,就很想知道原本在何處,最初我擔心這些日記會因年代久遠丢失,我到台灣後也多次打聽,台灣的學者表示,既不在"黨史館",也不在"國史館",而是在蔣家手上。
我曾通過不同渠道托人給蔣家打招呼,希望這批日記能好好保管。這次蔣介石日記得以開放,是胡佛研究所和蔣家長期磋商的結果。代表胡佛和蔣家協商的是馬若孟和郭岱君兩位學者;代表蔣家審讀日記的是台灣的潘邦正先生,我去年在台北見過他,還有一位是宋家的代表曹俐璇女士。審查者對個人隐私做了一些技術處理,但範圍很小,30年以後仍會開放;其他部分,則保留未動,完全向公衆開放。
從學者研究的角度說,當然最好是什麽都公布,但是家屬願意保留先人的某些隐私,這個要求是合理的。目前開放的是1917年到1931年的日記,如果開放效果好,後面的開放就會加快。
去年我在台北時,曾跟蔣方智怡女士(蔣經國三子蔣孝勇之妻)談過,鼓勵她積極開放。這次到舊金山,我又跟蔣方智怡女士表示:你們做了一件很正确的事情,也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情!向全世界公布蔣的日記,讓世界上具有不同立場和觀點的人自由地進行研究、評論,對于曆史科學的發展,特别是對中國近代史、現代史的研究會有很大的推動作用。所有研究中國近代史的曆史學家都會贊賞你的舉動。
日記有很高史料價值嗎
記者:目前還有哪些學者來到胡佛研究所參與研究蔣介石日記?
楊天石:除我和張海鵬教授外,還有美國、加拿大、日本的學者,日本産經新聞一個記者受報社委托,專門研究蔣介石日記反映的中日關系問題,他昨天剛走。
還有一些記者也來,他們主要是抓新聞,往往看過兩次就不看了。他們喜歡問:有什麽發現?能解決什麽重要曆史問題?我跟他們聲明,我剛開始看,現在還無法準确地回答你們所有的問題。作爲一個學者,我講每一句話都要對讀者負責。
另外還一些中國來美探親、旅遊的人,他們主要是出于好奇心,要看看蔣介石日記到底是什麽樣子,來的人還不少。
任何一個人到胡佛來,不管是不是學者,是哪個國籍,文化程度怎樣,隻要憑有效證件,登記後都可以看,手續很簡單,幾分鍾就辦好了。對所有人都一律平等,這讓我印象深刻。
記者:對您而言,此次公布的蔣介石日記具有怎樣的史料價值?會在哪些方面出現突破?
楊天石:蔣介石從開始寫日記到1972年,堅持了50多年,從不間斷。這些日記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不僅可以幫助我們深入了解蔣介石的思想和内心世界,而且對推進中國近代史研究,會有重要作用。曆史學家當然要根據政治人物的公開言行對他做出判斷,但是,曆史學家還要了解政治人物的幕後活動和内心隐秘以及喜怒哀樂。這就要靠日記,這是日記的一個優點。
此次公布的日記宣稱自1917年始,但那其實是蔣介石對他早年生活的回憶。現存蔣介石真正的日記從1918年開始。這以後,發生過許多和蔣介石有關的大事。第一件大事是五四運動,蔣介石對它有很高的評價。第二件大事是1922年陳炯明在廣州發動兵變,反對孫中山,蔣介石爲此從浙江趕到廣東,登上永豐艦,跟孫中山"共患難"。第三件大事是1923年蔣介石作爲"孫逸仙博士代表團"團長赴蘇聯訪問。第四件大事是蔣介石東征、北伐。第五件大事是國共的合作和分裂,在這一過程中,蔣介石始終是重要人物。此外還有創辦黃埔軍校、中山艦事件、軟禁胡漢民事件、九一八事變、"甯粵分裂"等,這些,都可以從蔣介石日記中得到答案或部分答案,或爲曆史學家的研究提供進一步研究的新資料。
譬如,五四運動以後,蔣介石的思想有一個向左發展的過程。他那時認爲,要想改造中國,首先要消滅兩種人,一是消滅鄉村士紳,一是消滅資本家,這在當時是一種很激進的思想。
我寫過一篇《中山艦事件之謎》,被有關領導認爲是"有世界水平的文章",其原因之一,就在于我使用了保存在南京中國第二曆史檔案館的蔣介石日記的摘抄本。
史學家可以利用哪些材料
記者:台灣媒體近期報道說,研究兩蔣多年的台灣新科"立委"李敖日前曾爆料稱,蔣介石常用日記騙人,即使日記是真的,也不可信;珍貴史料能否還原曆史,就看史學家如何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李敖還爆料說,台灣"國史館"保留的部分兩蔣日記竟然出現缺頁,他懷疑有人偷走了兩蔣日記,打算在近日展開追查。對李敖的這些說法,您是怎麽看的?
楊天石:我已經說過了,台灣"國史館"保存的是蔣介石日記的摘抄本,并非原件,沒有"偷"的必要。 李敖對蔣介石的評價可能有情緒化的成分。例如,他宣稱宋美齡和抗戰時期被羅斯福派到中國的"特使"威爾基有绯聞,寫過許多文章,其實并無其事。前些年,我寫過《關于宋美齡和美國特使威爾基的"绯聞"》,以大量的材料考證,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
以李敖的性子,他肯定要反駁我的文章!但到現在爲止,李敖還沒有反駁我。
記者:有沒有人向您質疑蔣介石日記的真實性和可靠性?
楊天石:有。個别攻擊我的人,說我使用蔣介石日記是"蔣幹盜書"。有些好心的人也提出,蔣介石日記可靠嗎?
這個問題很重要。我認爲蔣介石日記比較可靠,史學家可以利用。
日記有兩種,一種是主要寫給别人看的,一種是主要寫給自己看的。蔣的日記主要是寫給自己看的。原因是,第一,蔣介石在日記裏寫了好多個人隐私。早年的蔣介石有三重身份,一重身份是追随孫中山的志士,一重身份是信仰宋明理學的道學家,第三重身份是上海洋場的浮浪子弟。他的早年生活相當荒唐好色,逛妓院等在日記裏都有記載,顯然,這不是爲了寫給别人看的。第二,蔣介石日記裏什麽人都罵,最親密的人也罵,像戴季陶是他的好朋友,他也罵;另外,何應欽、李宗仁、胡漢民、孫科、宋子文、孔祥熙他都罵得很難聽,比如說罵孫科是"總理的不肖子孫"、是"阿鬥","賣黨"、"賣國"等等。他這樣一部日記,怎麽能公布?
蔣介石寫日記有幾個目的,一是爲了個人道德修養,一是爲了總結從政經驗,包括總結帶兵、治兵和政治經驗等。
我用蔣介石日記不是一點警惕都沒有,比如說,蔣介石把抗戰中每一次失敗都說成是對日軍的一個很大打擊、是中國抗戰的一個很大勝利,即使南京失陷、廣州失陷、武漢失陷了,蔣介石都說從此倭寇會更困難。遇到這種地方我就有懷疑,他是不是故意把自己寫得很勇敢?因此,我在研究蔣介石時,絕對不僅僅依靠日記,而是要用大量别的材料來對照、檢驗、補充。
實事求是研究蔣介石
記者:您曾根據蔣介石日記分析解釋了"中山艦事件"等曆史謎團,在您看來,"真實"對曆史學研究意味着什麽?
楊天石:曆史研究是個長期過程,幾十年、幾百年後還會有人研究蔣介石,還會有新的發現。
我經常講,真實是曆史學的生命,曆史學之所以能存在并且對社會有用,其關鍵就在于要真實。如果曆史學不真實,曆史學也就死亡了。
記者:目前台灣的蔣介石研究情況怎樣?兩岸在這個課題上有沒有交流?
楊天石:在大陸,蔣介石研究力圖實事求是,比較多的學者對蔣介石其人有不同程度的肯定。但在台灣,蔣介石的形象卻在不斷下降,研究者也日漸減少。其原因很複雜,一是在國民黨威權時代,把蔣介石看得吡耍衷谝乖灰皇敲窠掣?去中國化"、"去蔣化",前一段時間,陳水扁不是要從軍隊營房中把兩蔣銅像拆除嗎?
現在在台灣,研究"台灣史",一個雞毛蒜皮的項目都可以拿到資助,發表以後還有獎金,工作也好找。所以台灣許多原來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學者都改行去研究"台灣史"了。
記者:在中國大陸,蔣介石研究現狀如何?
楊天石:蔣介石是中國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是近代中國許多重大曆史事件的參與者或決策者,和中國共産黨有過兩次合作、兩次分裂,因此,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爲指導,研究蔣介石,給予科學的、全面的、準确的評價,不僅是推進、發展中國國民黨史、中華民國史、中國近現代史、台灣史、中國共産黨史研究的需要,而且也是實現民族和諧、改善和發展兩岸關系的需要。去年,胡錦濤同志在評價國民黨在抗日戰争中的曆史作用時說,"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産黨領導的抗日軍隊,分别擔負着抗日戰争中正面戰場和敵後戰場的作戰任務,形成了共同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戰略态勢。"許多海外華人聽了之後都很高興。
我認爲,不隻是"可以研究蔣介石",而是要将認識提高到"應該研究蔣介石"。
記者:您在《蔣氏秘檔與蔣介石真相》一書中說,以往的史學著作中"許多事件雲遮霧繞,許多人物面目走形,……離真相過遠"。在您看來,目前學術界對蔣介石的評判存在哪些方面的誤解?
楊天石:現在網上對蔣介石的争論很厲害,意見截然相左。我的任務是:找尋并告訴讀者一個真實的蔣介石。
記者:目前您在蔣介石專題研究工作中遇到的最大難題是什麽?
楊天石:首先是資料。大陸的蔣介石檔案還沒有完全開放,台北有關蔣介石的資料開放得雖然比較徹底,但是數量太大,"國史館"收藏的"蔣中正總統檔案"有30萬件,完全不讓複印,要靠手抄。胡佛的蔣介石日記雖然開放了,但是,也要靠手抄,離全部開放更有相當長的路要走。當然,學術研究的環境也需要進一步改善。/ 阿波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