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色” 張愛玲的《色、戒》原著,對“色”的描述僅僅一筆帶過。例如,女主角王佳芝听從“組織安排”、為國捐“軀”時,讓同學梁潤生“折磨了兩個星期”。至于與汪精衛政府特務頭子易先生的性關系,也不過是“非常緊張情況下的兩次接觸,一點感覺都沒有”(大意)。盡管如此,小說卻以“色”為題,用意應當是指,以“放白鴿”為抗敵手段不足為訓,其結局不外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張愛玲的“戒” 張原著的精華在于首飾店里的4頁內心描述。女主角王佳芝設計誘使易先生深入首飾店,以使預先埋伏其中的槍手將其一舉斃之。然而為了緩和“火藥桶”上忐忑不安的情緒,王女暗自推敲易先生該死的合理性。首先,王佳芝接觸易先生,不是為了貪圖他的錢財。即便易先生現下慷慨贈送鑽戒,也要等到第二天才能付款、提貨,因此鑽戒不過是個毫無意義的“舞台上的小道具”。其次,她之與易先生接觸,也不是為了巴結權勢,而是奉命行事;再者,她認為“到女人心理的路通過陰道”的說法下作不堪。自己曾經與兩個男人有過性關系,然而對前者梁同學極為厭惡,對後者則是提心吊膽,毫無快感,更談不上任何感情牽連;此外,她認為權貴人士如易先生者,歡場女人必多,送個禮物不過是老男人博取妙齡女郎嫣然一笑、自我陶醉的俗套。 然而,就在這“精神武裝”完畢的一霎那,這個從來沒有受過愛情滋潤的女郎,側目發現易先生面露“溫柔憐惜的神氣”,心扉竟為了“被愛”而轟然一動、出現決口。于是,驀地決定給易先生留條生路。 張愛玲顯然不是借此情節傳達“母馬不能上戰場”,刻意貶低婦女的能力與愛國情操。而是,揭示年輕人未經世事的善良本性,尤其是強調殺人行為非同小可、非常人所能勝任。易先生脫離險境後,之毫不猶豫地將這批熱血青年悉數槍決,正是因為特工首腦的存在需要就是充當國家機器的殺手。 熱血青年盡管像鑽石戒指一樣光彩奪目,卻難以避免成為時代悲劇中的小道具。這種非常時期的集體竭斯底里,就像絕望中的巴勒斯坦民族一樣,肆意驅使孩童獻身于殉道活動。張愛玲深沉的筆觸,表露了對熱血青年的深切同情,也提示這種無謂犧牲必須引以為戒。至于那些草菅人命的幕後主使人,更是應當予以懲戒。 李安的“色” 李安的片子,把“色”發揮得淋灕盡致,原因可能有兩個︰一是要求演員準確向觀眾傳達“被愛而轟然一動”的心緒,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于是乎,李安將計就計,硬是把女主角“手下留情”的原因,由“被愛”生“憐憫”,改編為由“色欲”生“愛情”;另一可能性是,李先生原就有介紹自己的“性愛觀”的沖動,而拍攝《色、戒》,是個展露身手的大好機會。 李安編排了三場床戲。然而對白卻吐露兩位主角之間應當有過三次以上的親密接觸。李導演透過三次做愛場面,展示了一個概括“野獸”、“常人”與“神仙”的“三色光譜”。 頭一回,王女見易先生粗魯猴急,示意他靜坐著觀賞她優雅的褪衣秀。一貫仗勢欺人的易先生卻一躍而起,硬是粗暴地奸辱了她。待易先生獸欲發泄完畢,又是一躍而起,把大衣往王女身上一扔,揚長而去。這時,盡管王女飽受驚駭、苦楚和羞辱,但她卻為了引君入甕、美人計湊效而露出一絲微笑。 第二回,二主角處于相對平等的地位,各自選擇有利的“制高點”,從對方身上盡情榨取最大的性滿足。李導演有意無意凸現了男方側擁女方一條腿交媾的姿勢。這種印度素女經(Kamasutra)高度贊揚的“下體接觸面最大”的方位,容易在靜態中取得身心交融的效果。但是,易先生卻沉醉于機械運動,體現出凡夫俗子還夾著條沒有完全退化的尾巴。 第三回王、易以拋棄一切技巧考究,以忘我的激情擁吻,來結束一場驚天動地的性愛。這當頭,雙方已由下體的接觸,升華到神仙般的心靈交融。王佳芝似乎出于過度興奮,也可能為了心防的徹底崩潰而懊惱,禁不住地哭了。 易先生自首飾店僥幸脫離險境後,出于“工作需要”,狠著心將王女處以槍決,但心里明白不過,失去了這神仙的愛,往後日子只會比禽獸不如。 李安似乎有意在三級片泛濫、世風日下當頭,借此“三色光譜”來端正社會道德。只是,人、獸之間可以互相揣摩,而跨越神仙門檻,卻少有慧根。同時從許多觀眾把該片定性為“色情片”、甚至把“獸行”當作“香艷刺激”的反應看來,李安的理想主義大概不會有實現的一天。 李安的改編,反映出一個有趣問題,即藝術各有其特殊表現形式,相互間難有通融性。貿然互相轉換,結果必定有得有失。為了彌補缺失,李安把張女士凸出“善良人性”的主旨,轉化為凸出兩性間可能發生的“超越階級、血統、意識形態、甚至敵我關系的愛情”。盡管,這符合當前學術界對激素作用的研究成果,但卻破壞了張女士原著的含蓄與嚴謹。不論如何,他給電影藝術分析,提供了一個極佳的研究範本。 李安的“戒” 張愛玲對“鑽戒不過是道具”的描述,也很難用電影藝術表現出來。于是,李安獨具匠心地安插了王女試戴戒指之後,又想即刻還給易先生的動作。無論是張愛玲或李安,都不想給讀者、觀眾留下“王女被收買”的印象。然而,粗心、刻薄的論者卻仍舊一口咬定王女“見戒眼開”。 就書生救國方面,李安的編劇作了大量藝術渲染。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鏡頭,便是六位青年在香港聯手對付易先生的副官老曹的打斗場面。這批青年盡管有犧牲小我、深入虎穴之心,但實際面對一個敵人時,卻是有槍不敢使,揮刀反傷己,亂刀殺不死,而顯得狼狽不堪(此段大陸版有刪節)。這說明,李先生也極力贊同,盲動行為必須引以為戒。 張愛玲的“政治” 張愛玲不止是對“拿陰道作為拒敵手段”、拿“青年熱血充當炮灰”不敢苟同。同時,也對中國淞滬一戰軍事敗北後,以“血肉築長城”的悲情來取得“精神勝利”提出質疑。這篇構思了30年之久,于1980年左右在台灣發表的小說,曾引來諸多“漢奸”辱罵。此後又過了將近30年,按此腳本拍制的電影依舊引發一片譴責之聲。 歷史上,漢奸不外是指不求抵抗的投降主義者。此類人士,前有引清兵入關的吳三桂;後有認賊作父,主張將釣魚島拱手相送的李登輝。 至于汪精衛,卻是個一直積極主戰的黨國領袖。然而,1937、38年之交,眼看軍事手段失效,精銳部隊棄甲曳兵,南京首都慘遭屠城,全國精華所在相繼淪陷。于是乎,出于體恤淪陷區人民深處絕境,為了保存國家的元氣,才依循文明國家慣例,以談判手段替代軍事手段,以汪精衛政府來替代日本軍事統治。 中國的主戰派盡管大義凜然,但從來不敢面對的問題是︰汪精衛若不出面,淪陷區人民的死活誰管?如果南京大屠殺重復百次,二戰結束後爭取世界五強與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地位又是何來的底氣?1940年以降,陝甘寧甦維埃政府與重慶政府總共收復了多少失地?“敵進我退”的游擊戰術如何保障無法跟著戰略退卻、四下流竄的廣大人民? 不言而喻,所謂“抗戰勝利”不過是把原子彈記在自己功勞簿上的狐假虎威。就客觀意義,汪精衛演出的是場背黑鍋、跳火坑的悲劇,而延安、重慶政府不過是甦聯、美國的反法西斯道具。 言及此,張女士筆下刻畫的“王”活像是“汪”的化身;6個學生則象征為國捐軀的無名英雄;幕後操縱熱血青年赴湯蹈火,自己卻保全實力、全身而退的,不外是退守邊區的兩當局;而王、易之間的關系,更是反射鴉片戰爭以來,中國歷屆政府對待列強的如履薄冰曖昧關系,其中,有暗渡陳倉,有燦爛蜜月,有當眾屈辱,也有背後插刀;有的利己,有的利人,有的自肥,有的自殘。李導演在改編劇本時,可能認為綜合實力強大的今天,無有必要糾纏歷史老問題,由是撇開了張愛玲的部分寓意,在影片中灌注了具有時代意義的新內容 — 色。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有部法國電影演出了一批“愛國志士”把德軍佔領期間與德國士兵交往的法國婦女剃光頭發、以示羞辱的一幕。當時,一位受辱的婦女以輕蔑的口吻問道︰“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在哪?” 張愛玲的抗議,代表著失去話語權70年之久的淪陷區沉默大眾,抗議對象則是空有鼓噪之勇,對淪陷區廣大群眾毫無助益的“愛國志士”。她的短短28頁小說,掀開的不止是中國的歷史瘡疤,而是刺激到掩遮國人耳目的疥瘡。 如果說,《阿Q正傳》批判的是中華民族的痼疾,《色、戒》則是替抗日的“精神勝利”添加注腳。因此,它引起震撼。 李安的“政治” 李安與張愛玲都不熱衷于政治,但憑著藝術家的敏銳,卻能以風花雪夜,只言片語揭發皇帝的新衣。他們知道愛國原教旨主義的不好惹,因此舉手投足間,小心翼翼地指出,“真、偽政府都有著中國式貪腐和手下不留情的通病”。許多原教旨主義者譴責他們缺少政治敏感。張愛玲熬了30年終于等到台灣開放的時機,李安又何嘗不是出于政治敏感而拖到21世紀?! 2008/1/15 |